Home 聽見老聲音1930s-40s上海 其實,我們的耳朵偷偷的被植入程式了

其實,我們的耳朵偷偷的被植入程式了

by Light Whisperer

本文轉載於BuzzOrange,原文刊登於臺北一九三二粉專

為什麼純純的歌曲,在大部分的人耳裡,彷彿「耳朵不能忍受之重」?又為什麼我們聽老歌時,多半會覺得後來的臺語歌手如江蕙、蔡幸娟的唱腔,比純純、青春美好聽得多?

在拿到文化研究的博士學位以先,我接受的是完整的西方古典音樂教育和學院派作曲訓練。這兩者在我身上激盪出許多對話與論辯,促使我對於文化因素所扮演的角色非常有感。

用現在的話說,大概就是會比絕大多數人更容易察覺,在音樂聲響的背後,有哪些因素交錯產生影響。正因如此,請容我以自己在聽覺文化美學上的轉變與反思,來說明這件事。

第一次接觸到最早的華語流行音樂時,是大四在寫管弦樂畢業作品時,偶然間聽到的。不管是周璇、李香蘭、白光,對我來說,這些所謂的「老」歌,其實都是「新」歌。但我心底竟然產生一種「好久不見」的親切感,從旋律、編曲、到演唱演奏的技巧,都讓我非常喜愛。

  

  

當這些歌曲成了我的工作內容,研究也聽,休閒也聽,還曾在國際會議上播放歌曲時,自己聽到回不過神來,站在臺上傻笑,那股震攝人的魔力,我至今難忘。說來奇怪,從小就不聽流行歌的我,所懷的「舊」到底是哪來的呢?

多年後,我開始研究最早的臺語流行音樂時,反應截然不同─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!這些人怎麼會這樣發聲,到底會不會唱歌啊?更糟的是,聽起來一點都不動人,數十年後其他歌手的翻唱版本都比原唱好聽啊!

我悶悶不樂了好一陣子,經常偷偷跟本粉專老編碎碎念,同時覺得生氣(?),究竟為什麼會跟華語歌曲差拿麼多?

可是,研究這些臺灣音樂是我的飯碗,我還是很認分的從各個角度翻來覆去的聆聽。只是在工作之外,我可是離這些歌曲遠遠的。不過,不喜歡歸不喜歡,我逐漸找出臺語流行音樂從模糊到成熟的發展曲線,並且整理出很多極有意思的新發現,隨著我聽得越來越多、越來越深入,似乎可以稍微聽出一點趣味了。

命運的轉捩點,是某天盯著曲盤在鋼針下自體旋轉時,我的耳朵突然大夢初醒。平時工作,聽的是從音響或3C產品播轉成數位檔的聲音。那個下午我卻心血來潮,打開了留聲機。

就在前奏剛結束、純純唱出第一個樂句的電光火石間,我那靈敏無比的耳朵就此甦醒過來,記憶和知識全部一湧而上、奇妙的整合,一連串的頓悟就此產生。頃刻之間,我的快樂,真真實實的壓倒了過去我從華語流行歌曲得到的愉悅感啊。

  

  
純純唱流行歌曲時,比她唱歌仔戲,更貼近留聲機自身的音響特色。純純找到了鋼針刻在曲盤上、再從留聲機音箱傳出時,最強烈的共鳴點。這種音色在後來的音響聽起來,常淪落成寒酸尖窄的破音,在留聲機上卻呈現一種逼人又細緻的美,張力充沛。

這樣的唱法,與上海歌手的發聲系統是很不一樣的。

更不一樣的,是她帶有鼻音的哭腔。歌仔戲腔調濃濃土味配上洋樂隊伴奏,從我書桌前的喇叭放出來,好比義大利麵澆上豆瓣醬的怪異感,突兀無比。

一旦還原成留聲機音頻,純純的哭腔聽起來其實是平衡且克制的,不僅風味絕佳,還大幅增加她聲音的獨特辨識度。

為什麼我們會覺得早期臺灣歌手不好聽呢?
一方面,是載體的不同,而非優劣。留聲機不再普及後,認識這種聲音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小了。另方面,是我們對於美感的認知,已經被有計劃的取代和重新建立了。

國民政府遷台後,即著手禁止「日語」(前一個殖民政府的國語)、推行「國語」(本島上大部分老百姓都不會聽也不會說的語言)。對於一個外來政權要落地生根,從執行層面來說,這似是必要之舉。

1956年,教育部明令學校及公共場合一律使用國語。

更早一年,依照「動員戡亂時期無線電廣播管制辦法」,許多歌曲被查禁,政府強力管制廣播節目內容。電臺上播放的愛國歌曲、反共歌曲都是合宜的,而節目中講到「流行歌曲」四個字,通常單指著中國流行歌曲。

比如,1958年正聲電臺開播的「歌壇春秋」節目就是一例。從慎芝與關華石留下的播音逐字稿看來,「歌壇」理所當然就是三、四零年代的上海歌壇,談到「流行歌曲的歷史」說的是「我們中國」。而說起「廣播電臺」當然不會是放送局,而是那些fancy又培育出無數歌手的上海廣播電臺。

整個流行音樂的概念裡面,




一絲臺灣唱片的餘地。

從第一集至最後一集,播放的都是周璇、姚莉、白光、吳鶯音,她們的唱腔跟純純脫胎換骨自臺灣戲曲的唱法大異其趣,有很重的西洋美聲與爵士樂的痕跡。

慎芝與關華石這兩位主持人,正是臺灣的首家電視臺在1962年開播時,最早、也是很長一段時間唯一的一個音樂節目「群星會」的製作人與主持人,歌手經過他們的精挑細選,曲目皆為事先安排,大量翻唱上海時代曲,或者延續此一風格的新作,推廣的是「典型的中國風味的歌曲」(《電視周刊》上介紹歌星紫薇的用語)。

  

  

也就是說,戰後以「官媒」為娛樂中心的流行音樂,承襲的不是本地傳統,而是外來卻「正統」的中國流行歌曲。

所謂的「字正腔圓」只限於「國語」,而「小調風味」很少包含臺灣小調,而是「現已不幸淪落為匪區」的中國各地謠曲。

語言不同,風格也不同,對於美感的判斷標準自然不同。戰前與戰後的臺灣是同樣一塊土地,聽覺審美卻從1950年代開始斷裂,而且裂縫越發巨大。

從上海的周璇姚莉,到1950年代之後的香港葛蘭顧媚,或是台灣的張琪、冉肖玲、姚蘇蓉、甚至鄧麗君,歌唱美學可說一脈相承。

五零年代中期,上海或香港時代曲的翻版唱片在台灣大量製造與上市。那如果想要再買到純純「純正臺灣味」的唱腔呢?很抱歉,在國民政府沒收過去日本軍國主義的唱片時,臺語流行唱片也「因故」消失了大半。曾經在台灣熱賣數萬張的〈心酸酸〉、〈望春風〉,如今竟因為數量稀少又難尋,身價水漲船高,連帶更讓一般人無從接觸了。

六年級後段班的我,小學時念的是大安區臺大隔壁的學校,大家心底都有點兒瞧不起把「好熱」說成「好樂」的同學,能夠被老師叫去參加朗讀比賽,是最光榮的事情。那時的我相信,字正腔圓的國語是好的,聽古典音樂是高尚的,說臺語、或說臺灣國語都比較低等的,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。

到了今日,不要說台北蛋黃區的學校,就連中南部許多地方,會講出流利臺語、客語或原住民語的小學生,都值得頒獎鼓勵了。

語言的美,是需要一步步學習的。音樂的美,牽涉到的價值判斷,從來不是二元對立的好與壞,而音樂背後的文化品味更是需要吸納、鍛鍊、催化與養成。倘若無法被某種民俗音樂或某種電子音樂感動,或許不是這種聲音不夠好,而是我們沒有進入那個文化脈絡,無法跟著韻律而脈搏起伏,觸動心弦。

下一次,當你有機會聆聽戰前臺灣的聲音,記得,先喚醒你沉睡的耳朵。

  

  

  

  

You may also lik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