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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他者的溫柔

by Light Whisperer

我坐在普悠瑪第一車10號的位置上,天氣陰,微雨。
列車駛離清晨的花蓮,陰翳感重重壓住我,渾濁的空氣讓人難以呼吸。我關上某部分的覺知,卻在火車小心翼翼鳴笛時,止不住心頭翻騰。
車行到和仁站稍停,接著緩緩前行。越來越強烈的心悸,讓我曉得越來越靠近事發地點,可是當看到鐵軌旁的凌亂碎石,一種明明知道卻依然措手不及的疼痛,如潮水洶湧。車速仍慢,荒涼小站突然見到半毀的車頭殘骸,凝結如冰刀的哀傷戳穿我的眼。
為什麼發生意外的不是我?事發後,我所屬的教會裡,不只一人發出這一句哀嘆,對生命叩問。

  

  

我們是他們,他們是我們,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。
讀到某牧師在事故後的言論,也讀了網路上對此或驚駭或憤怒的諸多回應,半輩子在同樣信仰體系的我除了嘆息,還有羞愧。那一整套邏輯背後的自滿與傲慢,長年來同樣展現在族群、性別、階級等議題上,許多基督徒對於移工、性侵與性騷、貧富不均、戰爭與難民毫無認識,更毫無興趣。
從少女時期,我本能對抗起這類論調。可惜,當年只懂得肉身搏鬥,自然吃盡苦頭,遍體鱗傷,還淪落到尖銳又厭世。更糟的是,我差點就跟自己最反對的人一樣,以為在愛,卻不懂愛,甚至可能帶來他者的苦難。

  

  

我的自我省察從未歇息過。我承認,自己其實也是既得利益者。
外表看來,我是個漢人,是中產階級已婚女性,受過良好教育,有經濟獨立的各種可能,有選擇伴侶的各種可能,也有宗教自由,娛樂自由,人身自由,言論自由,以及消費自由。
我可以到處比價,只買利潤最低、折扣最多的商品。
我可以在菜市場買一把菜,就拿一個我死了數百年還無法分解的塑膠袋。
我可以輕鬆坐著火車和客運,享受過勞司機用健康、用與家人相處的時間換來的便利。
我可以存錢去買預售屋,雖然我要存一輩子才買得起一間,但打下地基的粗工與外勞蓋完之後只能遠觀,然後蓋下一間。
我可以花很少的錢,買柬埔寨製衣工人花一年薪水才買得起自己製造的一件快時尚衣物,可以大啖來自剝削遠洋漁工的海鮮,也可以買冒著生命危險開採的緬甸玉。
我可以用低廉的價錢買到童工和奴工開採的可可豆、咖啡豆、茶葉、棉花和化妝品原料,可以買到濫砍雨林所栽種的大豆製品,更可以付錢給人剝奪動物的自由,可以花極少的代價,就奪去動物的生死,而且是以至極殘忍、卻最節省成本的手段。
一不小心,我也會把我的自由當作理所當然,當作普世皆然。
我的自由,建立在看不見的犧牲之上。

  

有些時候,特別是疲倦與心碎之際,我也會冒出想找一些小確幸讓自己好受一點的念頭。
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,什麼都不在意,不在意任何人感受的當起鍵盤酸民,忘記我看過溫柔的牛死前流下的淚而爽吃台南牛肉湯,把我家樓下看護移工當成空氣,大買做動物實驗又用童工品牌的高檔名牌化妝品,然後假裝新疆集中營真的只是個教育單位,而緬甸政變發生在別的星球上。
只要在他們和我之間劃出楚河漢界,他們是他們,我們是我們,硬著心不要在意他者的處境,我可以減少很多困擾,甚至可以省很多錢,並賺更多錢。
關注這麼多議題,我實在有夠笨。如果我夠聰明,我應該要選擇讓人趨之若鶩的議題來高談闊論,更應該經營一種自我感覺良好、受人羨慕的生活。幸運的是,我的另一半跟我一樣笨。
我們笨的甘之如飴,不是為了苦修或贖罪,更不是追求完美,而是盡可能不奪取本來就不應該擁有之物--比如,他者的皮毛血肉,正在浩劫中的海洋生態,以及該付出的報酬與尊重。

  

   

深夜,我搭著火車,經過普悠瑪在蘇澳脫軌翻覆、太魯閣號在清水隧道撞車出軌的地點,平安回到花蓮,夜空晴朗。
我不知道何時我會以什麼方式死亡,也不想知道。
唯一希望的是,活著的時候,我能學會對這個世界再溫柔一點。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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